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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01】芳姐是个地道的广东农民，没啥文化，也不浪漫。小学毕业就参加工作，后来到了年纪，人家给她介绍对象，就是那时候她认识了老马。老马身高也就163cm，线条粗糙，无父无母，可是他口才好，上过高中。
四十年后，芳姐一边夹着肉蘸酱吃一边跟老马说，当年我看着你第一眼，就在心里说，就是他了，有手艺有口才。老马嗤之以鼻，说我当年真是草率了，怎么没娶个知识分子。
芳姐嘿嘿一笑：想得美。
要说过日子，还真是件细水长流的事儿。
农村改制，人民公社化解散，农民分了土地。老马也下岗了，老马和芳姐开始农民的生活。芳姐算不上聪明，但人倒也不懒，不求多富吧，过得知足就好。
可这世上谁还不遇上点困难。
老马家一直单代相传，老想着芳姐给他多生几个男孩。接二连三地生也就出了俩个男孩，大妞和二妞是1978年前出生的。1978年后国家开始实行计划生育，芳姐也为了延续老马家的香火，隔两年便生一个，那时计划生育抓得紧啊，生活穷困潦倒。
芳姐一直都是抱着刚出生的孩子东躲西藏的，为的是能少罚点款，不做结扎手术，多生几个。吃过最营养的东西是猪肝韭菜汤，导致现在的芳姐一直瘦骨嶙峋的，一点营养都没有，补也补不回来。
而老马呢，则在家看着几个小不点，老马一不高兴，就把那几个小不点放养，他们的哭声一点也打不动老马坚如磐石的心。
时间渐渐过去。那几个小不点，读书，成人，嫁娶，生子笼统下来也欠了不少债，花出去的钱大部分是只有输出没有回收。
时间再过，再过。
芳姐女儿每次离家远行的那天，芳姐都来送她女儿到车站。
她老怕女儿没散钱买车票，拎着女儿的箱子放进车厢，塞给女儿10块钱，等女儿上车之后就自顾地走了，连句扇情的话都不说。
说芳姐一点都不浪漫，一点也不为过。
等车开动。芳姐也就骑着电动车远去，坐在车里，芳姐女儿总有一丝难受，手里拽着生活费，这可是芳姐在几个烈日下赚来的，或者东借西凑。
歪头张望着她渐渐离去的背影。芳姐女儿看不清她的表情，心不来由的一疼，还能陪她多久。
芳姐今年六十多，科技一直都在变化，而她一直是用着老人机，只会打电话和听电话。
芳姐女儿教她看短信，她都看不会，她老说自己记忆力不好。老马也经常嘲笑芳姐，没文化，要是他就会。
芳姐女儿说那我教老马怎么上网吧，老马罢罢手，老眼昏花，而且耳朵也不太利索。芳姐女儿也就不强求，打电话也好，通过手机的温度传到对方，心里也是温温的。
但是芳姐与芳姐的女儿通电话的时间从来没有把手机捂热，不是手机功能性太好，而是她们之间的 谈话时间太少。
点开听听。
芳姐渺远的声音：喂，有事吗？是不是没钱花了。
芳姐女儿：……没有，就想打电话给你，家里还好吧。
芳姐：还好，稻谷快熟了，过几天要跟老马种番薯了，还有事吗？
芳姐女儿：没事了
芳姐：没事先这样了。
芳姐女儿：芳姐，我爱你。
芳姐听到这句话，惊慌失措，电话那头传来颤抖的声音“哦，先这样了。”
于是在静止了五秒之后，芳姐女儿把电话挂了。
心想：芳姐的确不是一个浪漫的人。
芳姐没念过多少书，女儿高考的时候，她啥忙也帮不上。
但是，怎么说呢，不知道你有没有遇见过，这世上有那么一种人，皮肤黑而粗糙，内心细腻，寡言却可靠，笨拙而有力量。
芳姐女儿后来才知道，芳姐从她女儿高二开始，就把新闻上所有和高考有关的消息都关注在心里，因为她嫌自己的知识文化不够高，所以也从来没有跟她女儿说过。
芳姐她女儿上高二之后矫情得很。因为是习惯了早餐吃面包和粉条，家里的米饭和油腻的菜，她从来都不吃，说太油腻，吃不下，一直挨到中午才吃饭。芳姐一看，那怎么行，女儿是全家的希望啊，不能饿着。
于是，天还没有亮，早上五点多就去镇的市场给她女儿打好豆浆、粉条和面包，放在女儿的桌子上就去煮饭干活了。
芳姐女儿睡到自然醒，发现桌子上有已经买好的早餐，心里微暖，即使豆浆不再是热的，粉条已经软得夹不起来，包子已经得难以下咽，芳姐的女儿依旧是吃得香香的。
之后暑假，寒假里，芳姐的女儿一直都能吃上这份早餐，从来没有变过的三样。
写到这里，突然想说，嘿，谁说芳姐不浪漫了。
看着看着，女儿就考出去念大学了。家里又只剩她和老马两个人。
细水长流的日子里，我不知道芳姐心里都想些什么，或者和老马在生活中吵闹着些什么。
有次我在芳姐女儿的手机听到。那是母亲节，她拨打电话说，愿她母亲永远快乐。芳姐这样回复：咱们农村人不过那些外国人的节目。
得，芳姐女儿又吐槽她芳姐不懂浪漫了。
芳姐小时候没好好学习，不会拼音，所以真的联系从来都是打电话的。
现在，芳姐依旧是一名农民。老马也依旧是农民。
老马没找到一名知识分子，他不能朝九晚五，芳姐也没有嫁到知识分子，但是芳姐和他日出而出，落日落而归，有时半夜才归。日出出门，月出回家，没有公休，没有年假。
人说这一生要有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，可我觉得，有一种远远更为纯粹的伟大，叫留在原地。
好像是一棵树，永恒地立在莽原之上。沉淀了风雨，静寂了悲欢。脚下荫庇着麋鹿，心中护佑着飞鸟，松鼠在她眉眼间跳跃，藤蔓在她手臂上安眠。飞鸟冲向凌霄的时候，她的目光追随，黑暗中的那部分却默默地，更紧地抓牢了泥土——唯此，风来时，那鸟巢才不会动摇。
年去岁来，她从来没有出过广东。
此生，她长在原地。心甘情愿，不动声色，倾尽所有力量，守着爱的人。
西西弗斯受众神惩罚，永无止境地推巨石上山，巨石在山顶停留片刻，又轰然滚落。于是西西弗斯再次走向平原。就在他坦然面对这一切并迈出脚步离开山顶的每个瞬息，他超越了自己的命运。他比他推的石头更为坚强。
人们从不曾听见西西弗斯撂下石头说，老子不干了，老子要去西藏了。
西西弗斯是沉默的。沉默着痛苦，也沉默着喜悦。他没有徒步川藏，却比任何一个站在高原的人，看到了更多的风景。
救世主不再。可这世界对他来说却并非荒凉。岩石的纹路，泥土的粘湿，天地交接处原始浑浊的旷野，都成了他一人世界的风景。向着未来筹划的脚步本身足以从土地中汲取力量，通向心灵。
这是英雄西西弗斯的故事，我知道，芳姐不可能听过。
因为我从来也没有告诉过她——其实，芳姐一直是我的英雄，尽管她是个女人、妇女亦或者相对来说是个老人。
跟她很像，我也是一样不愿开口表达情感的人。
哦，对了，芳姐是我妈妈。
